2017年05月03日13:41 来源:《文艺报》 作者:褚水敖 点击:次
一
读毕《疼痛》,最好回味一下这部集子的首尾两首诗。首尾的放置,可以显示结构的安排。结构主义有一个重要观点:一切美的现象背后,结构在起着作用。这部集子的诗篇,是作者新近几年的作品,惟有最后一首《痛苦是基石》,是他早年的旧作。将一篇旧作作为篇篇新作的压轴,这分明是作者故意为之。《痛苦是基石》把痛苦和欢乐对立起来,同时又把它们归结为统一。痛苦必然存在,痛苦又必须存在,“有了它,才能建筑欢乐的楼阁”。“楼阁”可以理解为生命。因为有生命的痛苦作为基石,欢乐的生命才能达成。痛苦与欢乐,作为生命现象的表现,它们互相转换,需要通过“建筑”即生命内容的改变来进行。生命内容的改变本身,也充满了痛苦。
很有意思的是,这一生命内容的改变过程,在诗集的第一首《门》里就有了伏笔,或曰暗示。这首诗,以“门”的本来意义的表现情状化为意象徐徐开启,在不知不觉中,“门”已经转换成生命形态,成为意象的提升。于是,呈现出直指人心的生命之门。而诗的结尾“门里的世界,也许是天堂,也许是地狱”,显然指出了生命的命运趋向,暗喻着生命的两种可能,或是欢乐,或是痛苦。生命在痛苦向欢乐的变化过程中发出夺目的光亮。诗集的第一首是引你入“门”,最后一首是悟出道理。集中除了首尾之外的所有篇章,则环绕着生命所闪现的诸多光泽,五彩缤纷地各显神通。
作者在不同的诗篇里描绘的明痛与暗痛,实际上是在展示疼痛的类别:物质之痛与精神之痛。在生命的长途中,疼痛有别,有时痛在物质,有时痛在精神,有时则是物质之痛与精神之痛并存。疼痛的样式不一,生命的感受也就五花八门。物质与精神并存之痛,最突出地表现在《一道光》里。“一间没有门窗的屋子里”的黑暗,是物质的黑暗;而当黑暗与“自由和囚禁”相逢,黑暗就成了精神的。与此伴随,“一间没有门窗的屋子里”漏进来的光,是物质的光;而当黑暗表现为精神,光也就成为“一道虚无的光”,即精神之光。作者还在不少诗篇里,将物质之痛与精神之痛作了有意或无意的比较,后者一定比前者更加难以忍受。前者犹如《声带》一诗所抒写,还可进行“痛彻心扉的呼喊“;而后者则犹如《我想忘记》一诗中所喟叹的:“我是定格在水声中,一个发不出响声的音符”。
对于精神之痛,作者在诗篇里,是通过许多错综复杂甚至诡谲奇异的社会生活与人生境遇来显现,这就不光是个人的一己之痛,而是关联着社会弊病引起的诸多痛苦。而只要社会生活依旧有危害人类自由和幸福地生存的各种因素存在,当人格上和思想上的真正独立自主和自由解放未能真正实现,人的精神的痛苦总是不可避免。
以上对于《疼痛》中几首诗的剖析,是想就作者在诗集里所驰骋的精神、所寄寓的思想进行追踪。作者如此醉心地沉思“疼痛”,并且把这种执著的沉思蕴含在丰富多彩的意象世界里,显而易见的是作者在形象地表达对生命的关注与尊重。法国哲学家柏格森说过这样一句话:“生命的利益在哪里受到威胁,直觉之灯就会在哪里闪亮。”所谓疼痛,所谓痛苦,无论是物质之痛还是精神之痛,都是生命利益受到威胁的典型表现。赵丽宏在《疼痛》里的笔墨施展,可以说都是他的直觉之灯通过思接意象、神驰意境,在诗的字里行间发出了光亮。这是一种创造,是诗人的杰出智慧在遇到“疼痛”这样的生命方式时的创造。细心的读者不难从《疼痛》整部诗集里感受一种积极向上的情感指向:百般痛苦之后,必然会达到欢乐。而痛苦作为“基石”的最终意义也在这里。作者正是在清醒而坚定地把握痛苦与欢乐的辩证关系的基础上,既将痛苦揭示得深沉透彻,又让痛苦包含向欢乐变化的希望。这既是一种身体遭遇的刻画,更是一种人生走向的描绘。这时,积极生命的价值与意义便得到体现。而且,也正因为源于对人的生命力量的哲学思考,于是使作者笔下的意象世界不仅外观瑰丽,而且内里深沉。
二
《疼痛》的各种“疼痛”实际所显示的生命状态及其生成原因,远比前文所述的更为错综复杂,其中承载着不少值得深究的生命学问。要透彻地揭示这些生命学问的深妙是不容易的,而在我的感觉中,更不容易的是如何准确地看待这部诗集关于这些生命学问的意象实现。换言之,作者究竟在什么意义以及在什么程度上,通过对于意象世界的开拓,把握着自己的审美倾向,琢磨着自己的艺术追求。
赵丽宏曾经在这部诗集的首发式暨朗诵会上表示,《疼痛》记录了他在年过甲子以后对世界对人生的新的看法。他说:“复杂的世界和曲折的经历,使我有了新的感受、新的视角和新的表述方式。”我揣度作者所说的“新的感受”,更多地反映在他的诗集所蕴含的思想意义中,亦即通过对于生命学问的探寻与剖析,所融注的他对社会对人生的新的对待与感悟。而新的视角和新的表述方式,则体现在这部诗集艺术层面的掌握,主要是在情思发现和艺术建构双向支撑方面的高度发力。
读《疼痛》里的诗篇,和赵丽宏过去创作的大量诗歌相比较,我曾誉之为“变法”。可以明显地看出他在诗歌创作探索路途上的收获,一种难能可贵的提高;而艺术视角的转换,则是一种突破。这种突破的标志,是艺术视角的把握究竟是向外,还是向内。所谓向外,指的是诗歌的抒情主体虽然也不是没有自我意识,但极其稀薄,主导方向是向外的,包括被动地进行客观世界的描绘。而所谓向内,则是直指内心,怀抱清醒的自我觉悟,以诗的笔触,对人的心灵内在世界进行强而有力的探寻与表现。
如果用诗的眼光究竟是观望还是凝视作为衡量高低的尺度,赵丽宏过去写作的一些诗歌,还没有完全摆脱观望的痕迹。而《疼痛》则完全不同,已经不仅是观望,还经常是夺人眼球扣人心弦的凝视。
凝视即是向内探索的表现。这也可以用《疼痛》里的《凝视》一诗来加以渲染。这首诗,最可玩味的是一开头的“无形的光”。这“无形的光”,“凝集在某一点”,“没有亮度和声息,却有神奇的能量”。接着,作者写出这道光在“冷峻时”和“灼热时”的状态,最后是“四面八方的聚焦,能穿透铜墙铁壁,让被注视者找不到藏身之处”。凝视的结果,被注视者已无藏身之处,充分说明了凝视的深入和彻底。这是诗人描绘的“无形的光”,但也不妨移用为作者的写作意向,是作者在诗歌艺术上不断向内探索的强光。就此而言,作者无疑是在有意识地对自己的诗歌书写进行有效的突破,于是别开生面。
三
《疼痛》里的50余首诗,有的直接抒发“疼痛”,有的是“疼痛”的间接抒发。还有几首看似对“疼痛”未曾涉及,但实际上和“疼痛”存在有机联系。使这些篇章得以进行诗的飞翔的意象,大都赋予了象征的意义。显而易见,《疼痛》这部诗集富有强烈的时代精神。时代精神的具备,使诗集在内容上的支撑显得结实坚固。而诗集在时代精神的体现上,更多的不是采取现实主义的手法,而是俯拾皆是地借助于象征主义的功用。注重类型性的象征意味,是现代主义艺术的重要特点。
这一点,诗集里表现最为明显的是《疼痛》这首诗。此诗一开头即以“无须利刃割戳,不用棍棒击打,那些疼痛的瞬间,如闪电划过长空,尖利的刺激直锥心肺”这样的句子,造成一种带有恐怖色彩的疼痛的氛围。但这种疼痛,显然不是指向生活中一般意义的疼痛,而是会让读者自然而然地引起对于时代伤痛与社会弊病的联想,同时联想到的还可能是刻骨铭心的个人精神之痛。联想一旦产生,“疼痛”的象征作用便脱颖而出。在直接或间接地描写“疼痛”的其他诗篇里,也不时地呈现种种具有象征意味的情怀。值得一提的是,这部诗集以“疼痛”为名,这本身就是一种象征。书名用象征,内中的许多诗篇也用象征,这实际上是在提醒读者,无论是就整体结果还是局部效应,象征的意义在引领或者激发着诗集的审美主旨与思想倾向。因此可以这么说,象征主义在《疼痛》里的布置和释放,不仅在艺术作用上呈现出难能可贵的奇异色彩,而且在作品思想内容的掌握上,也令人滋生一种推波助澜的美好感觉。
除了象征主义的出色存在之外,《疼痛》的另一艺术特色是陌生化效果的产生。就诗歌而论,陌生化效果可以表现为多方面,还可以表现为多层次。一诗在前,构思的独特,章法的奇峻,诗句的异样,这综合的陌生,能使审美结果别有天地,而将诗篇推入清新别致、高标独特的优美境界。诗集《疼痛》从总体上看待,作为题材,并非完全陌生;然而在主旨的开掘、意象的驰骋、语言的采纳等方面,不时呈现出许多新颖别致,于是,陌生化的感觉就总是存在。
诗歌作品的陌生化,其成因,主要依赖于奇峻的艺术想象的存在。T.S.艾略特在他的论文《玄学派诗人》中,曾提及“想象的秩序”和“想象的逻辑”。诗人如果以陌生化作为自己的追求目标,他诗中“想象的秩序”和“想象的逻辑”必须为常人所不熟悉。诗思海阔天空,让意象的进行呈现诗人完全独特的秩序和逻辑,陌生化就可能萌生于这种别具一格的想象中。细观赵丽宏的《疼痛》,也可以从诗集中面目全新、不胜枚举的陌生化艺术的展现,判定他在写作这些诗篇时的想象特征。他也必然让“想象的秩序”和“想象的逻辑”另辟蹊径,甚至天马行空。“独立之意识,自由之精神”,这句常被引用的话,同样可以移用为赵丽宏在创作这些诗篇的过程中如何达到艺术的陌生化,于是别具匠心。
四
“疼痛”乃是生命关怀的焦点,通过不是向外而是向内的视角看待“疼痛”,不仅是诗人贴切当代生活、对生命现象十分敏感的表现,而且也是诗人的独立精神、理想追求和担当意识的充分展示。
以“疼痛“为核心内容的生命关注,可以追溯到人类文明史的遥远岁月。对生命真谛的认知必须有向内的视角;同时,生命真谛的内涵,不能在一般情况下得以感受,只有在艰难痛苦的情形下,这种生命真谛才能充分发挥。从遥远的历史开始,直至当下,人如何对待生命,如何对待生命中必然存在的艰难困苦,如何在艰难困苦中守望生命的尊严,永远是人类生存的重大课题。用诗歌来形象地探索这一重大课题,让这一探索过程成为意象世界的瑰丽呈现;使读者在欣赏这种难能可贵的瑰丽的时候,不仅激起艺术的感动,而且得到思想的启示:我认为这正是《疼痛》的深层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