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08月02日14:44 来源:《文学报》 作者:杨斌华 点击:次
我一向认为,一个真正成熟、卓尔不群的诗人的个性标识,是他拥有着炽热的情怀、超拔的感受和出其不意、独出机杼的表意能力,具备了与众不同的独特的诗学图式、诗意情境和语言策略,甚而在作品中沉淀为一种不同流俗、馥郁多彩的人文基调。王学芯的近著《尘缘》以其苦心孤诣的语言营构、叙事要义和完备形制,正给予了我们这样一种精神热力的碰撞,一种诗性心灵恣肆绽放的情貌。
《尘缘》确实是一部显示出苦心谋虑且具有严整形制的专题长诗,在当下诗坛鲜见同类作品。在某种意义上,学者南怀瑾先生的话,“佛为心,道为骨,儒为表,大度看世界”,或许可以与之相互耦合,成为一枚在深层意义上阐释解读诗歌文本的指针。
不言而喻,学芯先生正处于个体人生及其写作的重要转换期。他近年来喷涌而出的每一部诗集都是其壮士暮年仍然精进不已的精神生命不同侧面的华彩亮相,令人为之欢欣鼓舞。《论语·子罕》云:“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分昼夜。”也许是他作为曾经光华四射而今重返诗坛的前辈诗人,愈益感觉到生命匆促和韶光易逝。在《尘缘》中,他着力将“时间”作为了他的生命写作和文学地理的诗学标识。尽管在诗章各处弥漫着“佛陀”、“菩提”、“禅坐”、“嘛呢”等无数佛家的用语,但“时间”依然是诗人个体最为走心、殊为关切的核心语词,与其思想与智慧的内在生命态度和体验紧密勾连,进而蕴积成他的诗学意识中某种独特的时间感悟。在整部诗集中,无疑平行穿梭着不同的时间感受和主体情绪。诗人自觉或不甚自觉地以素朴灵动的语言组合持守着平衡之道。
《尘缘》繁复多样地记录了学芯自然与生活中身体与心灵的探寻之旅,蕴涵着他神游八方的情感阅历和披肝沥胆的生命经验,某种程度上就是诗人对于时间流逝感受的内省定义,对于生命凝视勘察的深度呈现。他的笔端流泻的是丰赡俊逸的浓郁诗情,视野宏阔,意态万千,毫无半点精神颓衰的痕迹。《尘缘》强烈传达了一种备受生命与时光催迫的内在感知,承续和拓展了中国文人对于自然、社会、历史及自我的文化态度。它撩动着我们敏感纷杂的日常心绪,再度激活了阅读者对于逝水流光般的时间意象的多样感受。一如陆机《文赋》云:“遵四时而叹逝,瞻万物而思纷。”在《尘缘》中,时间感受最显明的是它呈示出一种吉光片羽般的诗性佛意。譬如:“空气里没有昼与夜/更没有天气 有的是佛法里的晨曦/脚印里的片刻”(《苦行僧》)这样拨动心弦的人生感悟,无不深埋于每一个诚恳感受生命存在者的心中。
其次,它呈现为一种对于美好往昔时光的深情追怀、牵念和悼挽,注入了某种真挚深切的个人生命过往的情志元素。譬如:“当我穿过几十年的烟雾和喧嚣/找到足迹中的旧址/觉得我的梦/正在回家”,“僵硬的空间/往昔的时光消失/风在蒙着灰的玻璃上/吹动口哨”,当然,对于作者而言,他极具自身的理智、冷峻与慧悟,寄情于邈远的过往,指归在“辽阔的未来”。他的诗中似乎并无显现多少深重的生命忧虑和悲叹,他对生命光华依然散洒出一种强烈的向往和欲求。镌刻于诗行中的身体与心灵的双重壮游,只是他荷负诗人的天命,寻找其精神原乡的一次语言漫游和诗学探路。他对于宇宙人生的时间感悟大多弥漫着积极昂扬、珍惜勉励、颖悟静虑的人文品性。值得关注的是,即使在这一类诗作里,作者也还是给人们依稀展露了另一番内心痛苦凄切与悲哀空茫相互错杂交缠的精神面相。譬如,“每片树叶 每根折断的树枝/每滴水 挨着胸内的纷争/透入痛苦 流逝 叹息/体内此起彼伏的号叫/恶梦沁出毛孔/而内心当空/点缀出一朵金黄的雏菊”,而面对“大地充满纷扰的颜色/许多失意与痛苦如割破的光 在聆听的耳中/菩提心变成花开的情绪/在融化辽阔的未来”,则使人们仿佛看见了诗人不甘沦落、自我化解的一份顽强执拗的生命情态。应该说,仅以《尘缘》为例证,在诗人的时间观及其诗学意识中,我们除了大抵能感受到他对于自然、历史和人文物象的倾心吟咏,对于生命存在价值的勉力探察之外,也许,他尚需历经千般洗濯,万般磨砺,才能不再滞碍于日常悲欢,坚执于生死烦苦,出离现实困境,擢升自我情怀,消解时间尘世所造成的疼痛、残缺和忧惧。并且,最终能够使得如方家所言,让“顷刻”可以体味“万状”,凭心境可以容留大化。
再者,诗集中学芯的时间感受模式又分别表现为拟物化和拟人化两种形态,以此来构成他诗艺传达的情感观照方式。譬如:“水面不倦的涛声/洒在岸上 从古至今/没有一滴咬住了时间”(《表层的幻觉》)、“时间是难以辨认的面孔/皮肤在脸上皱缩/烦恼无声”(对烦恼的另一种表达),在这里,不可把捉的“时间”被分别物化和具态化,生动地赋予其鲜活的存在感和意象的多义性,灵性毕现,蕴藉无穷。又如:“旷野的风四起 时间/伸出触摸的手飘逸的袈裟/变得纹理清晰”(《鹿野苑》),“时间”图标则被清晰地拟化为个体生命,显示了抒情主体对于时间感悟的独到表现和自觉自主的诗学意识。更具意味的是,在时光无限与人生有涯的强烈碰撞中,诗人既意图与时间和生命激流奋进,又时常感慨“喘气逼近 一种更为紧迫的时间/瞬间一秒 在快速地/回归钟点”(《正午的云梯》)。或许,这已然典型地标示出了一种时间之流的荡涤不息,一种生命鞭策的尖锐紧迫。
在我看来,时间维度的植入,是诗人个体经验的丰富和诗人情性的延展的某种物质性的符识。在其近作里,作者有意地清零原有的自我,以时间感受为导引,以身心游历为线索,展示了自然与尘世、有限与无限的二元比照,确证了智慧人生对于时间流逝往复的内在紧张感,意欲解脱拼争的忧患与省思。在“时间”这一绵延不绝、流转飞扬的语词壑谷中,他重拾活力,登览山川,其蹈厉奋发的生命意识和纵情蹁跹的诗心再度勃兴。
近些年以来,学界深切关注到了“文学”与“图式”(图样、表象或修饰)之间的类比关系。有学者认为,将“文学”书写看作“图式化”的呈现过程,进而联动各种不同类域的物象,可以使两者相互关联和跨越。每一种“文”的书写,既包罗了宇宙的自然物象,也由此间接展现了个体的心志情意,尔后联通并外显为文学最高层面的诗的形式。一如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篇》里所曰:“(是以)诗人感物,联类无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其中,当然就深入牵涉到了文学传达中心与物、言与意、词与物之间的紧要关联性和核心本质。据此,我们来细致读解流布着佛意禅悟的《尘缘》,是否会有更为别样的收获与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