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26日14:42 来源:文艺报 作者:陈丹晨 点击:次
严有人雕塑作品《再思——世纪良知巴金》(青铜 74×73×48cm)
纪念巴金诞辰110周年,新版《巴金全传》——还原一个真切准确的巴金
“书写巴金的一生命运,也就是探索和描绘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奋斗史、心灵史、思想文化史:写出他们为社会改造而上下求索、九死不悔的中国传统文化精神。”
2014年是巴金诞生110周年,逝世9周年。在这个时刻出版我的新版《巴金全传》,心胸间涌动着难以抑制的感情波涛,往事争相奔泻在眼前,以至不能自已。多少年来,难以忘怀巴老对我的教诲和爱护,这只有亲身感受过的人才能体验到那种特有的深情厚谊,惕励和警策自己行走在复杂的、荆棘丛生的泥泞路上做一个好人。这是我人生中意外的幸运和福分,也因此在缅怀巴老之际不致愧对,希望以此向世人尽可能介绍一个更真切准确的巴老,谨此祭献于巴老灵前,表示一点绵薄的但也是最衷心的感恩之情。
10多年前,《巴金全传》初成之际,我在序文中曾说:“把巴金在这段历史中坎坷不平的经历,面对史所未有的严峻曲折的现实所发生的心态变化、灵魂浮沉、人格发展以至感情个性的扬抑……真实地描绘出来,希望借此略窥一点中国知识分子的某些侧影,进而感受一点近代中国的历史气氛,这就是笔者写作此书的初衷。”个人的传记本身就是社会历史的组成。司马迁的《史记》以至历代的史书最重要的部分就是人物传记。简单地说:写传就是写史。写巴金传就是写20世纪中国历史的某个侧影。忽略或没有写出真实的历史面貌,就不能成为一部称职的传记。
在新版修订过程中,初衷不变,我特别注意加强和补充这方面的叙写,把传主的心灵、思想、生活、感情和创作活动与历史环境的变迁发展紧紧联系起来。这就需要扎扎实实地掌握大量材料,从历史事实出发,而不是随心所欲,以标新立异取胜。反之,如果没有对现实的深远思考和对历史的潜心研究,没有对传主的内心世界和文本的深入理解和探索,仅仅罗列材料,一定无法真正认识传主的真面貌、真性情。
如果说,巴金从少年时代开始就有了一个“爱人类爱世界的理想……相信万人享乐的社会就会和明天的太阳同升起来,一切的罪恶都会马上消失。”那么,他的一生就是在执著地追求这样的梦想的实现,这也是20世纪中国先进知识分子的共同理想和追求。但是,那是一个漫长的战斗历程,也是血腥的苦难历程,一个荆棘丛生、艰难曲折、布满泥泞和陷阱、令人颠仆不止的危途,其残酷和悲壮为世界各国历史所罕见。人们不止要献出自己的青春、鲜血和生命,还要经受灵魂的煎熬和磨难,人格良知的拷问和沉浮,有多少人因此中途转向、迷失、堕落、背叛。书写巴金的一生命运,也就是探索和描绘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奋斗史、心灵史、思想文化史:写出他们为社会改造而上下求索、九死不悔的中国传统文化精神。
特别是像巴金那样以奉献为人生追求的目标,坚持利他,坚持让他人变得善良、美好、幸福,生命之花才会盛开得有意义。这样的信念贯穿在他的一生,尽管有过短时间的迷惘、坠失,但却从不曾改变过少年时代的美丽梦想。直到暮年疾病缠身,他也绝不退却,依然壮心如旧,勇猛呼唤“我还有一颗心,它还在燃烧,它要永远燃烧。我要把它奉献给读者”。这样顽强执拗的战斗精神在中国知识分子中是不多见的,正因为有了这些杰出的思想文化英雄,才使中国在20世纪惊涛骇浪中继续向着自由之路奋然前行。
在探索巴金的思想心灵路程中,不可避免地会涉及到他早年思想的实质内容,长期以来,他对无政府主义的认识和评估曾为人们误解,许多学者为了避免意识形态的困扰,总是尽量淡化巴金的无政府主义思想,或强调说是“民主主义思想”,或说是受到“无政府主义思想的影响”,或认为是“爱国主义、人道主义、无政府主义”思想的混合等等。本书新补充的内容基于对无政府主义代表人物理论观点的研究,是从巴金生平著作的言行实际出发的,巴金对无政府主义理论上的研究和发挥、思想和实践、著述和翻译信奉之坚定和虔诚,时间之漫长,直到1949年后,中间几经曲折,再到晚年的回归和升华,这条思想线索都清晰可见,是不应该回避和淡化的。他的大量著译活动已使他成为中国近代无政府主义运动史上一位代表性人物。
实际上,无政府主义是一种美丽的社会理想,但又是不易实现的乌托邦空想:它所提倡的如人类自治、新村的想法显然离实际遥远,工团主义、恐怖暗杀等并非那么有效正确,感化、苦行、教育等也非万灵之药。但是,他们坚决反对专制强权,希望人类获得自由、平等、互助、幸福,总是身体力行、助人爱人,执著追求的献身精神却是万分真诚的。这种人文伦理思想对于无论何种形式的强权统治都是有力的冲击和挑战,都能唤醒呻吟在专制体制下人民的觉悟。所以,对无政府主义在历史上起过的积极作用理应有足够的估计和评价,不必绕着走、避着说。至于巴金,新版作品对他各个时期的思想做了更充分的记述和分析:他在上世纪20年代和1949年前夕的某些见解都相当准确地指出了苏俄模式的严重危害和弊病。同时对他的思想发展脉络做了更明晰充分的梳理和解读;对他晚年的思想提出了有别于各家的新的看法和评说,认为已不必用“主义”之类僵硬的概念套用到他头上,借此求教于方家。
关于巴金在艺术创造方面的贡献,新版里也作了一些补充,说明他在人物创造上的特有贡献和意义,如中国式的“多余人”形象,李冷、高觉新、周如水、汪文宣等。明确叙述他通过办刊物、出版社等,聚集了一大批作家,形成了一个不打旗号、不发宣言,但是意气相投、艺术政治观点多样的自由作家圈,包括发展提携了一大批青年作者进入文坛,成为现代文学发展历史中一股不同于左翼、也不同于其他文学流派的创作力量,其创作实绩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巴金本人也无形中成为其中的“精神领袖”。
更为特别的是,巴金作品中那种悲天悯人的宗教式的人文情怀是当代作家中所罕见的:他时时祈望着人们成为好人,希望每个人都能够快乐而自由地生活,享受着面包、教育、住宅和爱。他总是强调他反对的是丑恶的制度而不是具体个人,他的上帝是人类而不是威权的统治者。他宁愿自己受苦而不愿看到别人遭遇不幸,他追求自我道德的完善,也常常因此通过内省、苦行来净洗心灵的污垢,对别人的罪过则予以宽恕善待。尽管他的写作一直是“向一切腐朽、落后的东西进攻,跟封建、专制、压迫、迷信战斗”,即使到了晚年,他已“十分疲乏,我可能还要重上战场”。他就这样始终视文学创作为战斗,但可贵的是,他一生没有私敌。有的研究者总是以此贬低他的作品艺术性粗糙、政治性太强,其实这恰恰是他的创作个性之所在。
新版还对许多处细节史实做了订正和补充,力求更为准确和完满。因此,全书篇幅也有了相当的增长。笔者希望经过修订,这本新版的“全传”尽可能做到丰富、准确、翔实,能成为建设文化大厦中一块小砖铺垫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