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18日14:57 来源:新民晚报 作者:王蔚 点击:次
一套学校分配的老公寓,徐中玉一住就是几十年。4间大小居室里,最多的东西就是书,到处都是,甚至床上、走廊、墙角、衣柜里、窗台上都堆了一层又一层。近日,在徐中玉先生获得第六届上海文学艺术奖终身成就奖之际,记者再次拜访了徐先生。
再过两个月,徐中玉就满100足岁了。和老先生交谈,会明显感觉他时而思路清晰,时而神情迟滞。比如,问他一生的经历与荣誉,他似乎“忘”得差不多了,但聊起老人家一生从事的文艺理论研究和语文教学工作,他又似乎意犹未尽。时而清醒时而打盹,一次“奇怪”的对话由此而成。
文须有益于天下
问:您的家里堆了那么多的书,还订了好几份报纸和专业杂志。您那么大岁数了,还在看书写作啊?
答:你可以先看看我的家,我有很多书啊,一般我不让家里人随便动,只有我知道什么书在什么地方,我顺手就能找到。现在新书都没地方放,连吃饭的地方也没了。看书学习是我一辈子的工作,搞学问更是我的使命。这些年文学发展有不少进步,但还很不够,还要与时俱进,做得更好,要有新作为、新创造。所以,我一直要求自己,包括要求我的学生,要一如既往地坚持文学的责任与使命,强调“文须有益于天下”。
问:“文须有益于天下”,是您常常对后辈学人的教诲。对这句话,您一定有很深的感悟吧?
答:中国绝大多数知识分子确实忍辱负重,对自己的土地和文化充满了挚爱。我认为,正是我们优秀的传统文化孕育了这样的书生意气。“书生意气”往往被认为是贬义词,我却认为其中蕴含着深深的忧患意识与使命感,“不以一身祸福,易其忧国之心”,这才是真正的书生意气,它是一种升华了的知识者精神,体现了知识分子高尚的理想和追求。顾炎武说:“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这是自觉负起责任的精神,不是为了功名富贵,也不是自以为能扭转乾坤,而是一种责任感和对国家民族深深的爱。价值观念会随时代变化而变化,但这种精神却不会过时。我认为,真正伟大的文学家身上绝不缺少对国家和人民的强烈担当,屈原、司马迁、李白、杜甫、曹雪芹、鲁迅概莫能外。这正是顾炎武所谓的“文须有益于天下”。这种“志士仁人”的精神品质是从孔孟一路发展下来的,在中国文学史上形成了一个优秀的传统。有的作者够不上“志士仁人”的标准,虽然也写出过一些较好的作品,但终究不能得到大家最高的评价。我们的文学批评一直在审美前提下强调文学家的社会责任感,这是我们民族的宝贵财富,应予珍重,不必打倒,也打不倒。
职业素养有要求
问:您是我国著名的文艺理论家,也是文艺批评的大家。您觉得,开展文艺批评最需要和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
答:批评家的困难就在他一定要养成一种独自评价的能力。如果没有这样的能力,他就无法避免不做应声虫,不做别人的尾巴。要做到表面上的独自评价也许还容易,要做到里外如一的独自评价就难了。你的主张可能不是随便从什么人的口里或什么书本上得来的,但这还不一定就是你独自的评价。
我认为,独自评价的能力不是故意立异,为了要不同凡响便不惜标新立异,以图耸人听闻。文艺评论家自身要加强提高职业素养和职业精神。职业精神就是热爱评论事业,敢于自由思考,敢于讲真话,大胆发表对作品的直言不讳的评论。
文艺评论是一项兼具艺术眼光和科学精神的事业,对评论家有很高的职业素养要求。一是广泛深入的阅读,观赏古今中外的经典作品,是文艺评论家绕不开的最基本的功夫。修养不是句空话,而是漫长、艰苦的文化积淀。二是始终保持对新现象、新作品的职业敏锐感,善于发现其中体现的新的艺术特点和新的审美要素。三是努力形成具有个性风格的评论语体,用自己的声音表达自己的思考,传达自己的思考,言必己出,力戒人云亦云的鹦鹉学舌。
教材选文需开拓
问:我发现,您家最多的书大概就是由您主编的《大学语文》了。我也知道这本教育部的部编教材已经在全国2000多所高校使用,至今已出版和修订到了第9个版本,见证着您的教学研究人生。作为一个大学问家,您为什么对一本本科生的教材那么倾注心血呢?您主编的语文教材,最大的特点又在哪里呢?
答:《大学语文》教材的选文应有基准,但非一成不变。我认为选文应多样化,丰富多彩,各臻其妙。教材选文需要不断有所开拓,但必须是真正的精品,有深度,有魅力。一时流行,或被认为“当红”的文字,有其作用,但并不一定符合选在“大学语文”教材中的要求。文学性、思想性的高标准是不能降低的。目前,消费主义观念盛行,出于商业目的炒作甚多,如有些教材选文缺乏慎重考虑,那就违背开设《大学语文》课程的初衷了。
我一直认为,大学语文课的教育重心,必须仍放在对大学生进行人文精神和文化修养的进一步培养上。古代文化、文学精品是历史的产物,是特定历史环境中先贤们思想、情感的结晶,历经时间考验,至今仍然显示出广博深厚的文化底蕴,历史证明它能焕发出浓郁的艺术魅力,具有穿越时空的价值。中华民族拥有五千年悠久的历史,创造了灿烂辉煌的文化,文学是其中极其厚重的组成部分,深深地影响着后世的炎黄子孙,是前贤留给我们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精神宝库。因此,《大学语文》教材应当特别重视吸收那些能够体现高尚理想、健全人格和积极向上的精神,深刻反映历史和社会现实生活中为人们所密切关注的问题,表现真挚的思想感情、智慧理性、审美价值的作品,使学生通过阅读、思考、讨论、辨析,批判地继承和借鉴前人丰富而深刻的思想成果,从而受到潜移默化的熏陶。这必定会对大学生的心理素质、精神境界、人生追求和价值标准产生巨大影响。大学语文课也应当以文化、文学精品为基础,从具体出发,从实际出发,离开了这两者,一味地抽象说理、泛泛空论,再加上“一言堂”式的灌输方法,就起不到启发、熏陶的作用。
读书会大有益处
问:去年,华东师大出版了《徐中玉文集》,凝聚了您这位百岁老人一生的研究心得,其中有不少篇章是有关“读书”的。您一生对读书的最大体会是什么?
答:历来有“开卷有益”之说,读点书总比不读书或拒绝读书为好。当然,这是指读好书,而非读坏书。我的方法是“多读、熟看、手抄,还要深思”。书是宝物,读书大有益处,但只有真正从读书中感到了极大乐趣的人,才能充分发挥阅读的主动性,从而在专业上取得成就。
书籍浩如烟海,一个人究竟应该读哪些书,这要根据各自的需要和可能。苏轼有志“救时”、“济世”,他读过许多书,兼收并蓄,从中取得了各种营养。苏轼不但要求“好读”、“熟看”史书,而且还再三提出“手抄”的必要,他觉得手抄一遍,与泛泛看过效果大不相同。书架上有书,不等于腹中有书。从架上书变成腹中书,再从死读书变成活读书,需要花很大的力气。
问:明年您就实足一百岁了,衷心祝福您健康长寿。您现在除了看书,还有其他的“业余生活”吗?
答:我每天6时多起床,一天里有看不完的书,还要看新民晚报,有时还要做些摘抄。各地同行和学生给我寄来的文艺理论研究学术期刊和大学学报,我也要抓紧时间去读。有时看累了就在床上躺上一两个小时,也没有什么固定的时间表。天气好的时候,家人会陪着我去不远的长风公园晒晒太阳。从前我能走整整一圈呢,比年轻人走得还快,现在走不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