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5月20日07:52 来源:上海书评 作者:张新颖 点击:次
我写过一篇文章谈《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第一部,题目叫《与谁说这么多话》;文章结束的时候,我自己怎么感觉像说话才开了个头?没有写完一篇文章之后期待的轻松,反而是没说出来的话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折腾。
我得把它们写出来,否则,“我会病!”——这是借了蓝师傅的话。蓝师傅是朱雀城有名的厨师,他曾经为人办席,天气把东西热坏了,大家都说过得去,可是蓝师傅硬是补了一桌席:“不补我会病!”(35页)——我的短文章,哪里有蓝师傅一桌席重要,只是把翻腾的话写出来,自己就轻松了。
序子和小伙伴们去果园偷李子,路上有开着白花带刺的“刺梨”。学堂里,先生要大家相信它学名叫“野蔷薇”,小孩子的反应是:
这是卵话,太阳底下的花,哪里有野不野的问题?(817页)
《无愁河》里随随便便写下的这么一个句子,给我强烈的震惊感。人类早就习惯了区分“野”与“不野”,这样区分的意识也是人类历史发展的结果。从人类文明的视野看出去,确实有“野”与“不野”的问题,人驯服了一些动物,驯化了一些植物,改造了部分自然,把“野”的变成“不野”的。但是,单从人的角度看问题是偏私的、狭隘的。古人讲天、地、人,现代人的观念里人把天、地都挤出去了,格局、气象自然不同。换一个格局,“太阳底下”,就看出小格局里面的斤斤计较来了。
小孩子还没有那么多“文化”,脑子还没有被人事占满,身心还混沌,混沌中能感受天地气息,所以懵懵懂懂中还有这样大的气象,不经意就显了出来。
小说家阿来写《格萨尔王》,开篇第一句:“那时家马与野马刚刚分开。”(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1页)一句话,气象全开。序子离“家马与野马刚刚分开”的时代已经隔得非常遥远,他却能从“太阳底下”的感受,本能地否认“野与不野的问题”,真是心“大”得很,也“古”得很。小孩子的世界很小,一般可以这样说吧;但其实也很难这样说。小孩子的心,比起大人来,或许就是与“古民白心”近得多。
《无愁河》说到“野”的地方很多,我再挑出一句来。说“挑”也不合适,因为这也只是作品里面普普通通的一句话,作者也没有刻意强调突出。是序子的奶奶说的:“伢崽家野点好,跟山水合适。”(1127页)这个话,前半句好多人能说出来,不过我们无非是说,小孩子野,聪明,对身体好之类;婆说的这后半句,就很少有人能说出来了:“跟山水合适”,是把人放在天地间,放在万物之中,与天地万物形成一种息息相通的“合适”关系——我们说不出后半句,是因为我们的意识里面没有。
我们说到小孩,很容易就联想到天真烂漫的生命状态。其实呢,在“天真”之前,恐怕还有一段状态,常常被忽略了。序子也有些特别,他的这种状态算得上长,到了七八岁该“天真”了,他还很“老成”——其实是童蒙。黄永玉写出了这种“蒙”,并且尊重它。
序子小,“谈不上感动反应”(141页);再大点,大人期望他对事对物有反应,可是常发现他“有点麻木,对哪样事都不在乎”(183页);他有时候给人的感觉像个木头,不会喜形于色;他似乎迟迟不开窍,让人着急。
不开窍,就是“蒙”。周易有蒙卦,“蒙”是花的罩,包在外面保护里面的元。“发蒙”就是去掉这个罩,让花长出来,开出来。但是在花开出来之前,是要有“蒙”来保护里面的元的,而且要等到那个元充实到一定程度,才可以去掉这个“蒙”。所以这里就有个时间的问题,去得过早,那个元就长不成花。
“发蒙”不是越早越好。世上确有神童,那是特例;再说,天才儿童的天才能维持多长时间,也是个问题。现在儿童教育赶早再赶早,那是不懂得“蒙”的作用,当然也就更谈不上尊重“蒙”。等不及“蒙”所必需的时间长度,让生命的元慢慢充实起来,就慌慌张张地“启蒙”,那是比拔苗助长更可怕的事情。
序子在生命该“蒙”的阶段“蒙”,其实是大好的事情。
尊重“蒙”,是很不容易的。
序子后来上学读书,在他那一帮同伴中间,“有一种不知所以然的吸引力”(809页)。这个“不知所以然”好。
要去掉“蒙”,也不是一下子的事情,是要一点儿一点儿去掉的。光靠外力也不成,得有机缘,更得有从内而外的“萌发”。序子四岁的时候,跟玩伴岩弄在谷仓里忽然爆发了一场狂风暴雨般的打闹,对此王伯“一点不烦,她喜欢狗狗第一次萌发出来的这种难得的野性。狗狗缺的就是这种抒发,这种狂热的投入”——王伯懂得“萌发”;序子“得这么个培养性灵的师傅”,是机缘(273页)。
话再说多一点,“蒙”也不只是“童蒙”,比如说我活到了中年,有些事才明白,还有些事得将来才能明白,或者将来也未必明白;明白之前,就是“蒙”。尊重“蒙”,说大一点,就是尊重生命本身。
但人活着,就得朝着明白的方向活。岁月确实能教人懂得越来越多的东西。《无愁河》第一部,是一位老人写童年,是“明白”写“童蒙”,“懂”写“不懂”,二者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奇妙的关系。所以《无愁河》第一部展现的世界,不只是一个单纯的童年世界,同时还是一个历经千难万险的生命回首来路重新看待的世界。我们讨论一部作品,喜欢说它的视角,其中童年视角常被提出来说;《无愁河》呢,既是一双童稚的眼睛初次打量的世界——随着作品的延续,视角还将自然变换为少年视角、青年视角……——又是一双饱含沧桑的眼睛看过了一遍又一遍的世界。
而不同眼光的转换,从黄永玉笔下出来,既自由,又自然。
老人借给我们一双眼睛,让我们从这个童稚的世界看明白一些事情。所以读这部书,如果不注意老人的“明白”,这阅读也是很大的浪费。
“明白”啥?无法一概而论,因为大千世界,时时处处都可能有需要我们明白的东西。说起来会没完没了,举例讲几点。
(一)“道理”和“学问”
序子的妈妈柳惠是女子小学的校长,她“讲起道理来轻言细语,生怕道理上吓了人家”(181页)——你看看我们周围,有多少人是生怕道理吓不着人。政界就不去谈了;就说学界,有人就是靠着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道理而成为学术明星的,这只是一面;另一面是,还真奇怪了,有些人还就崇拜能把他吓住的道理,吓不住他的他还瞧不起呢。
“胃先生上课,学生最是开怀,都觉得学问这东西离身边好近。”(642页)——学问,道理,都是一样,好的学问与人亲近,不是冷冰冰的,更不是压迫人的东西。胃先生还讲过一句话,“儿童扯谎可以荡漾智慧!”(795页)——“荡漾”这个词,用得真是“妩媚”。“妩媚”是沈从文喜欢用的一个词,用法特别。
(二)风俗节庆
中秋节到道门口“摸狮子”,不知哪一代传下来的习俗。人山人海,虔诚,热闹。小孩子里面有胡闹的,摸了自己的“鸡公”,又摸狮子的“鸡公”;摸摸自己的“奶奶”,再摸摸母狮子的“奶奶”。苗族妇女无奈,但也“默认某种灵验力量是包括城里佻皮孩子的淘气行为在内的”。——“你必须承认历来生活中的严峻礼数总是跟笑谑混合一起,在不断营养着一个怀有希望的民族的。”(69页)
过年,战争期间是双方“息怒”的“暂停”;太平年月,“老百姓把破坏了的民族庄严性质用过年的形式重新捡拾回来”。
所以,过年是一种分量沉重的历史情感教育。
文化上的分寸板眼,表面上看仿佛一种特殊“行规”,实际上它是修补历史裂痕和绝情的有效的黏合物,有如被折断的树木在春天经过绑扎护理重获生命一样(160页)。
现代人又无知又自大,才会把人类在漫长的生活中形成的一些习俗当成“迷信”;又懈怠马虎怕麻烦,就把“文化上的分寸板眼”当成“繁文缛节”;还现代得浅薄,所以无从感受什么叫“历史情感教育”。那么,怎么可能在季节轮换、年岁更迭中,一次又一次地体验到“恭敬、虔诚,一身的感怀和新鲜”(161页)?
(三)自己和别人
序子上学后,以前的玩伴表哥表姐来得少了。黄永玉顺笔讨论了一下这个“某人某人以前来得多,现在来得少”的问题:
只顾自己怨尤,不考虑别人也有人生。
以前提携过的部下、学生……现在都来得少了。你没想到人人各有各的衣禄前程,各有各的悲欢。有的人的确把你忘了;可能是得意的混蛋,也可能惭愧于自己的沦落无脸见人。大部分人却是肩负着沉重担子顾不上细致的感情。
你要想得开;你要原谅世人万般无奈和委屈……(408-411页)
——能明白到大部分世人的重担、无奈和委屈,才能克服个人的怨尤,才可以产生怜悯人生的心吧。“爱·怜悯·感恩”,是黄永玉写在这本书前的三个词,每个词都是沉甸甸的。
不仅要原谅别人的万般无奈和委屈,自己也难免不陷入这种境地,要担得起这些东西:“人之所以活在世上就是要懂得千万不要去讨公道。好好地挺下去,讨公道既费时间也自我作践。”(999-1000页)——看上去是“消极”、“负面”的经验和智慧,其实是要“积极”地去做值得做的事,“正面”地做自己。
(四)命运这东西
《无愁河》里有一段写一群孩子做“鬼脑壳粑粑”,这一帮幼小的艺术家认认真真地施展他们造型能手的才华,快快活活地享受创造的过程和其间的满足,完成之后累得卧地即睡。在写到这一群小艺术家好梦正酣的时刻,黄永玉换了笔墨:“这里我要提前说一说他们的‘未来’。我忍不住,不说睡不着,继续不了底下的文章。”“他们没有一个人活过八年抗战,没有端端正正地浅尝哪怕是一点点的、希望的青年时代。……往时的朱雀城死点人算不了什么大事,偏偏序子周围的表兄弟除柏茂老表兄之外都死得失去所以然,死得没有章法。八年抗战初期,嘉善一役,一二八师全是朱雀子弟,算来算去整师剩下不到百八十人。全城的孤儿寡妇,伟大的悲苦之下,我那几个表兄弟就没人想得起来了……”(532页)
——活到了后来的人才知道后来的事;但是活到了后来的人,看着他们当时对“未来”的无知无觉,会是怎样无可比拟的沉痛。
为什么我要强调《无愁河》展现的不仅仅是童稚的眼睛第一次看到的世界,同时也是沧桑之眼看了一遍又一遍的世界?其中的一个原因是,这里面包含了许许多多只有通过漫长的人生经历之后才会明白的人情和世事、文化和智慧,还有曲折沉重的历史。
起笔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还打算谈谈这部作品的用字、用词和造句,既有“花开得也实在放肆”(8页)这样的乡野之言——我想起我的祖父和父母也这样用“放肆”;也有“酲”这样看上去很文雅的字眼,《无愁河》里出现却是在方言里,“酲酲家”(201页),我会注意到这个字是因为一直很喜欢“五斗解酲”这样的“任诞”——喝五斗酒来解酒病:《世说新语》里这样描写刘伶;还有一些“跨学科”的句子,如序子的父亲幼麟做菜,“一个菜一个菜地轮着研究其中节奏变化,他觉得很像自己本行的音乐关系”(19页)。蓝师傅做菜,“他在迷神,在构思,在盘算时间、火候、味道、刀法、配料之间的平仄关系”(34页)。
还打算谈谈这部作品里的引述,从《圣经》到《约翰逊博士传》到《尤利西斯》到《管锥编》,从古典诗词到朋友著作到电视相亲节目《非诚勿扰》孟非总是要来那么一句的“爱琴海之旅”。
我更想谈谈这部作品整体气质上的“野”和“文”。光看到“野”是太不够了,它还“文”得很。既“野”又“文”,“野”和“文”非但不冲突,还和谐得很,互相映衬,互相呼应,互相突出,合而为一。这不是一般作品能够呈现出来的吧?
为了这些打算,反反复复看了三厚册书中我画的道道、写的旁注、折的页码,真是犯了愁。太多地方了,怎么说得完,说得清?——干脆放弃吧。
末了给自己找个理由:要是一部作品的好,你能说得完,说得清,也就算不上特别丰富的那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