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3月23日21:49 来源:中国散文报 作者:孙思 点击:次
近些年,已很少有情致去读哪位作家的散文了,因为阅读的兴趣不在这里。但《赵丽宏散文》(上下卷),我是一口气读完的,读得欲罢不能。
这本散文集的一百二十篇散文,都是赵丽宏近年来创作的精品。赵丽宏散文题材广阔,古今中外的名人轶事、人文地理,自然、山水、音乐、建筑,童年的旧闻轶趣,青年时期的插队生活,以及亲友交往无不涉猎。他广闻博取,腹中像藏了微型图书馆,这个图书馆装的不仅仅是知识,更多的是对知识的体味和领悟,对知识深处的真谛的品味。
任何一部作品,如果对读者思想感情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其中必包含着一定的美学道理。因为一部作品并不是一个作家以任何专有或完全的方式在头脑中进行的工作,它实际上是作家个人和社会的合作性活动。即作家个人的审美经验让读者产生了审美想象和愉悦。赵丽宏是位诗人,他的诗一方面继存了中国诗歌传统的美学特点,讲究气韵,讲究“情景交融”;一方面又有西方唯美主义和象征主义的特色,注重语汇、色彩、隐喻和意象。因而当他把诗歌的特点融入他的散文世界时,他的散文便饱含了“一唱三叹”、“馀意不尽”的诗意美。
诗意的想象,一种深刻感受的创造
想象是人类改造世界、创造生活的原动力,更是作家和艺术家创造作品和艺术的发动机。作家艺术家在第一现实的基础上透过想象而创造第二现实一一作品和艺朮品。所以想象对于作家、艺术家来说是绝对不可缺少的,特别对诗人尤其如此。作为诗人,赵丽宏的散文,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就是充满了丰富的诗意的想象。如他写卡拉扬:“在我的想象中,卡拉扬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他是一位思想者,他指挥乐队的时候,经常闭上眼睛,沉浸在对音乐的遐想中,他的手势和动作只是他沉思默想的一部分。我永远也无法知道他在指挥时脑子里有些什么念头。他的头发,在沉思中渐渐变白,成为一头积雪,覆盖在他的前额……(《大师的背影》)”这是作家对他当时未曾某面的世界级指挥家卡拉扬在指挥时的想象。他的这种想象,与他之后见到的这位大师在指挥时的某种表现几乎一模一样。这不能不令人惊奇。音乐是在一个纯情感的世界中运动,在这个世界中除了声音之外没有任何具体的表现,也更是无法以言词去表达的。而作家想象中的大师与现实中的大师不谋而合,这除了说明作家对音乐有着敏锐的触觉和剔透的悟性,还说明作家与大师对音乐有共同的理解与审美。因为这个共同点,成为了各自美感的唯一性。这种唯一性让作家和大师面对不同的音乐有着同一意义的感受,而这唯一性就是作家想象的基础。这个想象是作家发现了唯独属于自己的对音乐和大师的真切新鲜的感受,它们和作家的经验整合在一起,内化后,产生出大师的形象。
赵丽宏的许多诗意的想象是他个性、风格与时代、社会精神的结晶体,它是脱离了客观物体而独立存在的艺术化了的感受:“假如,人能够不吃饭而照样活着该有多好,那大概可以省去很多很多的痛苦和烦恼。学木匠干吗呢?把世界上所有的树木都做成了家具,也不能给一个饥肠辘辘的流浪者带来欢乐和满足。要是能发明一种药,吞下一片,便永远再不会尝到饥饿的滋味,并且可以精神饱满地做自己想做事情……要是有这种可能,我愿意抛下一切,耗尽所有的心血,去寻找这种药……(《氿畔——之饥肠》)”这是赵丽宏写他19岁那年去外乡学木匠的一段经历。作家一定是饿怕了,所以才会想到“人如果不吃饭而照样活着该有多好”,想到“要是能发明一种药,吞下一片,便永远再不会尝到饥饿的滋味,并且可以精神饱满地做自己想做事情……”赵丽宏这里对饥饿和想象的描绘用的不是概念和逻辑的语言,而是情感和想象的语言。因为这种饥饿的感觉已深深地烙在作家的心灵深处,所以当我们的目光渗进这种想象时,我们可以辨析出这一想象中隐伏的时代特征,因而使我们能够深切地感受到饥饿在那个年代给人们带来的痛苦与折磨。我也有过饥饿的经历,这种饥饿真是太刻骨铭心了。就象不会游泳的人掉水里一样,是一种没命的饿,胃里总想抓住什么,却总也抓不住,于是胃里就一阵阵地绝望的空,那种空亦如空旷的原野,荒凉至极。整个身体虚弱得几乎要漂起来,冷汗一阵紧似一阵地出,全身水洗过一样的虚脱,眼睛发黑,让你感觉身体轻如一片落叶,随时都会飘走。只不过我的这种饥饿是小时候跟兄长淘气自己任性所为。而赵丽宏描绘的饥饿几乎是一个时代造就的,他生在那个年代便难逃饥饿一劫。所以他是无奈的,这不是凭借他的意志能改变的。但即便如此,饥饿也并没有因此而扭曲作家的灵魂,作家超越饥饿的想象仍然充满着一种情趣,一种超脱,一种向往,一种启迪和善意,让我们受其感染,而引发共鸣。
赵丽宏散文的诗意想象有的侧重于哲学思索,有的则侧重于人性的感知,因此它带有鲜明的个性:“想象一下圣母在田野里采花的情景吧,在鲜花盛开的田野里,年轻的圣母脚步安闲地走着,她撩动衣裙,步履轻盈,她的目光在绿叶和花草中游动,她要挑选几朵清新的小花,回去送给襁褓中的耶稣。(《圣母和民女——持花圣母》)”我们眼前出现的是一位清新婉约,如花初放的年轻母亲,“她撩动衣裙,步履轻盈,她的目光在绿叶和花草中游动……”作家打破了宗教所固有的那种神秘感,把圣母想象成凡间女子,这是作家情感倾向民众的美好心愿。这里的想象既有具体的生动的形象体验,又有作家在审美感受中包含着领悟、推敲、品味等思维和理解的理性活动。作家在这里不是凭概念说话,而是用形象说话,这个形象非概念所能穷尽和表达,这个形象是作家感性和理性互相结合,互相渗透之后的一种想象,一种创造,一种深刻感觉。类似于以上来自于深刻感受的创造性的想象,在赵丽宏散文中几乎每篇都有。它与作家的感知、联想、想象、情感等心里因素联系在一起,具有具体的生动的形象性。它给读者带来了一定的美感。“这个美感是作家对感性世界的一种特殊把握,这种把握不是先前已有东西的简单重复,‘它是真正名副其实的发现’”(1)。
隽永的意象以及象中之象
意象化的呈现,可以使散文舒展、隽永而深长。所以“隽永的意象”是赵丽宏散文诗意美的另一个特点。赵丽宏善于营造意象,他散文中的意象丰富而明朗。“它们落在我窗外的树叶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像是很多人在远处鼓掌,掌声一阵接一阵,这不是热情的掌声,而是温和的、有节制的,似乎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不停地继续着。在这寂寞的寒夜,有什么值得如此鼓掌呢?(《天籁和回声——雨声》)”。这是作家在当年插队时,在孤独中面对自然产生的疑惑和遐想。事隔三十余年,今天读来我们依然心有共鸣。作家把雨和树叶放置在整个自然与人的亲切关系中来对待、处置和描绘,因此“鼓掌”的意象极其生动、形象、逼真。这里“鼓掌”的意象是象征,意在表现个人与当时生活环境和历史背景的关系,主观愿望与客观存在的关系。作家从雨这个角度切入事象和物象,融景入情,化客观外物为主观情思,使雨声变为掌声,成为心灵化了的隽永的意象。在这个隽永的意象里,人与自然是分开的,又是连体的。这是作家用意象雕塑的一种神韵,一种情致。
赵丽宏散文的意象化还有象中生象的特点:“我正在耕耘的这些泥土,会不会被行吟泽畔的屈原踩过?会不会被隐居山林的陶渊明种过菊花?这些泥土,曾被流水冲下山岭,又被风吹到空中,在它们循环游历的过程中,会不会曾落到云游天下的李白的肩头?会不会曾飘在颠沛流离的杜甫的脚边?会不会曾拂过把酒问天的苏东波的须髯?……(《土地啊……》)”从脚下正耕耘的泥土,联想到被屈原踩过,被陶渊明种过菊花;在风的吹动下甚至落到李白的肩头,飘在杜甫的脚边,拂过苏东波的须髯。随着思想、情感情绪的变化,作家不受任何现实生活中具体事物(土地)的约束,凭象而生“象”,带我们走进超越表层的感性经验,进入深层的体悟。这个“象”不仅包含了作家对现实生活、人生态度、理想人格的一个审美境界的升华,更是一种文化流变与人性意义上的延伸,一种精神的开拓。这个“象”始于感觉,终于智慧。倘若没有灵敏细微的感觉,就不会捕捉瞬间流动的情绪;倘若没有智慧,就不能融入深邃而辽阔的感悟。因此有了这个“象”,散文的诗意空间才愈加开阔悠远。
时间与空间、暂时与永恒、有限与无限、有形与无形、具体与抽象、简单与复杂,分别以哲学理念在赵丽宏散文的诗的意象中溶解:“而远处的高楼,如波涛中耸起的舰船桅杆,打破了曲线的柔和。不过,在温暖的的霞辉中,这些高楼的轮廓并没有使人感到突兀生硬。它们使我想起了远山,巍峨而神秘的远山,飘忽而朦胧的远山……(《城市之美》)”。“耸起的舰船桅杆”如果说营造的是一种比较尖锐的现实的意象,那么后来,在温暖的霞辉中,作家对高楼有了“巍峨而神秘的远山,飘忽而朦胧的远山”的感觉,营造的就是浪漫而柔和的意象。这两个意象其实都是一种错觉。因为城市的高楼既不是“耸起的舰船桅杆”,也不是“巍峨而神秘的远山,飘忽而朦胧的远山”。作家这里采用的是一种“印象主义”的观察方式,它是一种领悟,它和“看”有很大区别,它在观察者眼前呈现的是一种“审美空间”。这个“审美空间”因为作家的“移情”,即我的情感通过霞辉的帮助“外射”到事物(高楼)身上,使它变成事物的另一属性(桅杆和远山),然后达到物我同一的境界。这里的物不是高楼,而是作家为我们创造的(桅杆和远山)意象。这个意象表现出作家对田园文化为象征的自然形态的憧憬和追寻,这是另一种生存环境,又是作家的一种灵魂归属。因此这里的意象所包容的思想愈含蓄,精神含量就愈丰富。
以优美为主体的意境营造
赵丽宏的散文有营造悲壮之美的如《三峡船夫曲》、《在急流中》、《冰霜花》、《血与沙》等。但这类体现其崇高与悲壮之美的,在他的散文篇幅中占据不多。他的散文,给我们营造的主体意境以优美为主。“优美的特点是主体与客体处于相对统一的凝静、柔和的状态。”(2)如他的《宁静》给我们营造的是宁静之美;《圣母和民女》营造的是秀美;《墙的碎片》给我们营造的是惆怅之美;《风啊,你这弹琴的老手》营造的是秀雅之美;《永远的守灯人》、《秋风》、《特奥蒂瓦坎之夜》、《背影》营造的是淡淡地忧伤之美。以上这些都属于优美的范畴。它在形式上的特征表现为:宁静、和谐、秀雅、幽邃。给人以安静、愉快和心旷神怡的审美享受。因此说“优美的意境”是赵丽宏散文诗意美的又一个特点。如他描绘古琴曲《流水》:“这是非常奇妙的声音,单纯,委婉,使人联想起在山间的泉水。这是在月光下的流泻的泉水,晶莹清澈,蜿蜒曲折,跌宕起落,时而一脉如壶滴,时而汹涌如奔马。水花撞击着岩石,发出清脆幽远的回响(《和古人对话》)。”这段集听觉、视觉、联想、想象、意象、音韵为一体的描绘,使《流水》这首曲子由听觉转换为视觉,在读者面前展开了一幅唯美的画面。意境的美学本质是强调形象之外的意蕴和情境。这里有限的艺术形象《流水》,体现了其无限的意蕴(描绘的画面)。它是作家主体情感与主观物象的有机统一。不管这里的乐曲是被视为情感的载体,还是被视为生命形式。作家在这里都不是直陈,不是一般性的描绘,而是通过一种具体的抽象和抽象的具体,让语言表现情绪,让情绪铸造意境。创造出了清淡、悠远的意境美。
赵丽宏散文“优美的意境”也体现在其语言上。我们知道,美的第一要素是“真”。“真”是质朴、真切、自然。赵丽宏的散文语言没有修饰,不事雕琢,真切自然,朴实清新,他笔下的意境也正具有这样的特色:“古老的砖石和清新的白雪参差交织,黑白分明,像是一幅色彩对比强烈的版画。在阳光下,积雪正在融化,到处可以听见滴水和流水的声音,小街的屋檐下在滴水,石拱桥的栏杆和桥洞在淌水,小河的石河沿上,往下流淌的雪水彷佛正从石缝中渗出来。细细谛听,水声重重叠叠,如泣如诉,彷佛神秘幽远的江南丝竹,裹着万般柔情,从地下袅袅回旋上升。这样的声音,用人类的乐器永远也无法模仿(《周庄水韵》)。”天地间这种灵动的带有神性的美在作家不动声色地描述中就得到充分的体现。真正的作家,总能在被人认为不值一看的地方看到美的事物,而这种地方常人往往是视而不见的。这是一个水乡的雪天常见的景致。作家的文字似乎在这自然风景之中,又似乎在这自然风景之外。它既凝冻在这变动不居的外在景象中,又超越了这外在景物,而成为某种奇妙感受、某种愉悦心情、某种人生境界。即“凝神于景”,“心入于境”,心灵与自然合为一体,在自然中得到了停歇,心似乎消失了,只有大自然的纷呈美景,如一幅超乎世俗的清雅的画,展现在读者面前。给读者以清泉滴翠,豁人耳目之感。
赵丽宏散文中的大自然与动物、牲畜既是本色的,又是人间的,它是充满了烟火味的温暖的大自然,是人的自然:“忽听背后得得有声,回头一看,是两匹马,一匹雪白,一匹乌黑,正悠然自得地向我走过来。这大概是当地藏民养的马,但却不见牧马人。两匹马行走的方向也是往偌日朗,我和它们并肩而行时,相距不过一米。两匹马并没有因为遇见生人而慌乱,目不斜视,依然沉静而平稳地踱步,姿态是那么优雅,仿佛是飘游在晨雾中的一片白云和一片黑云。到偌日朗瀑布时,两匹马没有没有停步,也没有侧目,仍旧走它们的路,我在轰鸣的水声中目送两匹马飘然远去,视野中的感觉奇妙如梦幻(《晨昏偌日朗》)。”这是多么安恬和谐之境。作家在这里没有对马的形象作细致的描述,笔墨的重点主要落在马的神态上:“悠然自得、目不斜视、沉静而平稳、姿态优雅”仅寥寥几笔,马的神态便跃然纸上。作家在这里表面上写的是马,实质上写的是自然环境与内在的情感渗透、交融以及积淀了的社会和人际的内容,是作家超脱世俗而去寻求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与自我的和谐。作家只需信笔点染,便寓意深邃,诗意盎然地为我们营造出人和牲畜祥和共存的宁静之美。
何谓意境?王国维曰:“其言情必沁人心脾,其写景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一矫揉装束之态。”(3)大千世界,体有万殊,物无一量,纷纭聚散,形难为状。作家如何用手中之笔描绘出万物之境,倾吐出胸中之情,赵丽宏的散文对我们是有启发的。他把主观情感与客观对象汇合交融,事物的形象才生动地展现在我们眼前。因此说赵丽宏散文所营造的意境是在情景交融的基础上所形成的一种艺术境界、美的境界。
情感,内敛而凝炼,温和而真挚
情感之于散文是生命之所在。但随意地情感发泄并不是艺术。如婴儿哭泣也是一种情感的发泄,却并没有人愿意花钱去电影院或音乐厅欣赏婴儿的哭泣。美国著名美学家鲁道夫·阿恩海姆特别强调过艺术表现性与人类思想情感的深层联系。他认为:“当我们认识到表现性某些能动的性质象征着人类命运时,表现性就会呈现出一种更为深刻的意义。”(4)为什么我们百听不厌那已经十分熟悉了的唱腔?为什么千百年来人们仍然爱吟颂唐诗宋词?为什么书法艺术历时数千年至今绵绵不绝?就因为它们是融注艺术家们对人类和命运的思考与感悟,艺术家们情感和思想的火花碰撞,之后产生出的艺术情感的表现。而且它们还是高度提炼了的、异常精粹的美的形式。所以它们能够感染听众和观众。赵丽宏的散文在生活的体悟,感情的细腻以及表现的微妙上,有着超常的敏感。他的散文在艺术情感方面的表现为“内敛而凝炼,温和而真挚”。这是赵丽宏散文诗意美的又一个特点。“走到它们身边时,它们有时也会抬眼注视你。接触毛驴的目光时,我的心不禁颤动了一下。这目光,善良、忠厚,又有些漠然,似乎已看透了这世上的一切,一对褐色的眼睛里,总是含着泪水……我想,如果我是整天驱赶着它的主人,倘若被它用这样的目光凝视着,大概不会有勇气对它挥动鞭子的(《哀驴》)。”我们发现每当作家注视一个审美对象而进入到忘我状态时,他的那种内在品质和魅力就会与我们同在。这段描绘浅显易懂,朴实无华,却把作家对“驴”怀有的
深切同情,细腻地表现了出来。作家的笔墨所到之处,事真、景真、人真、情真、物真、意真,既有可盛载的生命之轻,也有不可排除的灵魂之重。从作家低沉而浑厚的肺腑之音里,我们彷佛感觉出作家潜藏在内心的一种忧患意识,它存于中然后形与外。所以这段文字不只是语言表面的欣赏问题或艺术问题,而是一个与自然本体同化、参其奥秘以建构身心本体的命运哲学问题。它的艺术的力量在于提供我们对“驴”的命运与人的人生观的思考。它似乎在暗示着,我们对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的认知不仅永无穷尽,而且对客观世界与主观世界的认识也将永无穷限。正因为此,它虽然简约,但给予人们的感受却极其丰富和绵久。
赵丽宏的散文,一般不在宏大的概念和感情的强烈上,但是他的散文在感情的细致微妙处因为融入了对生命的感悟而让人深为感动:“秋风紧了,有几片梧桐叶飘进弄堂里来,瑟瑟地,在地上打着转,似乎低诉着谁也无法知道的朦胧的呓语……她的形象,却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斑白的头发,皱纹密布的脸,一双浮肿的眼睛里,流溢着柔和暗淡的光。她永远是和她那把扫帚在一起的,扫帚是她的手臂的延伸。不知有多少个晴朗的或者阴晦的早晨和黄昏,她挥着扫帚,扫,扫,从这一头,扫到那一头。她用她那双手,成千上万次的抚遍了弄堂的每一个角落……(《秋风》)。”这是作家在得知扫地阿婆被抬走后的一段描写。在这段文字里梧桐叶的瑟瑟和低诉,皱纹密布的脸,浮肿的眼睛,扫帚是她的手臂的延伸,扫,扫,成千上万次的抚遍……表现了作家对底层劳动者的深切同情和深厚的感情。作家的这种悲悯情怀是人性之光的绽放,是人道主义精髓。赵丽宏的散文用情,大都时候用的是温情,如《永远的守灯人》、《背影》、《诗人之死》、《合欢树》、《诗魂》、《炭火,燃烧在雪地里……》、《热爱生命》、《不褪色的迷失》、《独轮车》、《学步》、《挥手》、《愿变成一棵树》、《亲婆》、《母亲和书》等。在这些篇章里,不管是简约的陈叙,还是细腻的描写,表现的并不是激昂、热烈的一种顿时的情感,而是内敛和凝炼之后的情感。它理智而醒悟、平静而深情。这并不是说,他的内心没有大起大落的情和事,只不过是他把这种感情默默地内化了,等他写出来时,已是在他心里千锤百炼,完全积淀后的那一抹淡淡的哀伤和忧愁。 “‘淡’,既是无味,却又极其有味,即所谓‘无味之味,是为至味’”(5);而这“忧”中,蕴藉的则是“心絓结而不解”(屈原《九章*哀郢》)的人生况味。
曾不止听一个人说起过,赵丽宏宅心仁厚,而这“仁”也恰恰淋漓尽致地表现在了赵丽宏的散文里。这种“仁”是人性的自觉。即是说这种人性自觉意识和情感心理本身具有了一种生命动力的深刻性。这也是赵丽宏不同于他人的,人道诚恳地执着于人间的美好,关注现实,不求个体解脱,不寻来世恩宠,把个体的心理沉浸在融埋在人际关怀的情感交流中,仁爱为怀,温情脉脉的一种生命的艺术情感表达方式。因为它们是以情感为中心并融化于其中,因此它们有着“物色尽而情有余”的审美效果。特别是在当下,人们的身体总是先于灵魂匆匆往前赶的状态下,他的这种富于诗意美的散文如同一副良药,抚慰着读者的心灵,让人觉得温馨而温暖,让人觉得生活是那样的宁静而美好。
赵丽宏的散文还有很多特点,但限于笔力,囿于学识,我无法一一加以评论。更况任何的散文评论都不及好散文本身。近日,喜闻现代出版社隆重推出赵丽宏18卷文集《赵丽宏文学作品》,洋洋乎大观,其中散文占了大部分篇幅,这是出版界的一件大事,也是散文界的一件盛事。对喜欢赵丽宏散文的读者,对研究赵丽宏散文的学者,这套文集无疑是一片美妙博大的富矿,会给开采者带来无穷的惊喜。
注释:
(1)《美学原理新编》,杨辛 甘露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76页。
(2)《美学原理新编》,杨辛 甘露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02页。
(3)《人间词话新注》,王国维著,齐鲁书社1981年版,第11页
(4)《二十世纪外国美学文艺学名著精义》,赵宪章编,江苏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91页。
(5)《华夏美学》,李泽厚著,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1年版,第281页。